-001
宋晚晚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她不会像许筱美一样,在教堂里对着耶稣的雕像祈祷某个男生的目光停驻,也不会像赵嘉乐一样在考试前对着自家的佛像跪拜。
她觉得,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上面,不如多去和成熟男人来点接触,或是多复习一遍课堂笔记来得靠谱。
而所谓信仰,不过是为了不绝望而对自己布置的精美戏剧。
时值立夏,几声惊雷过后,天空像是打开了个缺口,大雨如瀑般倾泻而下,宋晚晚撑着伞,低低遮住自己。沿着窄小的行人道行走,目之所及的,仅仅只有伞下的小空间。而之所以这么无所顾忌,不是因为自己对这条路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过,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靠近她,总会在远远看见她时就避开,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宋晚晚有些沮丧地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就被迎面而来的力量撞得踉跄退了几步。
“对不起,你....”
伴随着细软男声递过来的是一只厚得出奇的大手,宋晚晚惊呼一声,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伞因为这个动作歪到一边,也让宋晚晚得以看清对面的男生。除去衣着得体这一点,和自己倒像是同类。
难看,又恰好是个胖子。
“你。”男生停顿了下,小心翼翼的收回手,“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到你。”
宋晚晚摇摇头:“不是,我只是.....”
怕你不喜欢碰到我,最后这句话被硬生生阻绝在喉间。
男生笑了笑,抬起衣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指了指还在下大雨的天:“你要是去街口的公交站?我可以和你用一把伞吗?”
宋晚晚微微张大眼,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我来拿吧。”得到许可的男生钻进伞底,见到宋晚晚因为他的身高而不得不努力举高拿伞的手,体贴地从她手上接过伞,唰的一下撑得老高。宋晚晚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忽然亮堂起来,有些窘迫又有些兴奋地假装没有看见周围投来好奇的目光,虽然那让她极其不舒服。
“你的伞很特别呢。”站台下的男生无聊地转起伞柄,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打落在伞面的雨水因这个动作四溅起来,像是开了一朵花,“像这样的伞,现在很少见呢。”
“是啊,也只有爷爷奶奶辈的才有吧。”
“那你可赚了,这是古董。”
“或许吧。”宋晚晚颇感无奈地耸耸肩,天知道她这把“古董”给她带来多少嘲笑。
“我叫徐子阳。”
“啊?”神游在外的宋晚晚愣愣转过头,意识到男生是在和她说自己的名字后,礼貌地笑了笑,“我叫宋晚晚。”
徐子阳正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瞄到不远处正朝他们开来的黑色小轿车,连忙拉起宋晚晚的手,把伞放到她手心,然后一把跳上正准备驶离站台的公交车上,动作迅速,一气呵成,等到宋晚晚反应过来时,徐子阳已经从发动的公交车车窗里探出个脑袋对她喊:“谢谢你啊宋同学,有机会再见吧。”
宋晚晚木然地对着驶远的公交车摆了摆手,抬起手,看着男生刚才触碰的地方,再默默把手揣进口袋里,好像要把这寒冷夏天里的唯一温暖藏起来。
-002
人们常说孩子是最单纯的天使,可是在宋晚晚看来,这些“天使”却是她人生第一堂课的老师,教会她什么是奸诈、势力、持强凌弱,人情冷暖,她已经尝了大半。
比如就在刚刚的随堂考试上,前座的男生忽然将一个纸条扔了过来,就在宋晚晚发愣的当口,和自己隔着一个走道的同学站起来,大声对班主任说:“老师,宋晚晚作弊。”
几十双眼睛唰唰望过来,其中大都是看好戏的模样,班主任拾起她桌上那张写满课本重点的纸条,一掌拍在她面前:“宋晚晚,这是什么?!”砰地一声震得她耳朵一整嗡鸣。
宋晚晚看着被班主任压在手下的纸条,又抬头扫了眼周围,那几个男生幸灾乐祸的样子让她一瞬间明白,这不过又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
“我什么都没做。”
“那这你怎么解释。”
“老师,宋晚晚撒谎,我亲眼看到她.....”
男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宋晚晚砸过水壶的那刻,周围传来一片惊呼声,班主任怒不可遏地大吼:“宋晚晚,拿着书包去我办公室等我!”
潇洒的转身,震耳欲聋的关门声,是她用来安慰自己那被伤得体无完肤又自卑得心脏的唯一方法,即便是知道这样的举动只会让自己更加惹人厌。
下课归来的班主任自然是免不了一阵严厉的训斥,但最终是被她带着讥讽语言的“在老师你的眼里,作弊撒谎这种事都只可能是我这种坏学生做的吧”气得摔门而去。
她孤零零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挂窗边的吊兰,拼命抑制自己想哭的冲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那声有些熟悉及不确定的“宋同学”在背后响起,她暮然回首,看到的是捧着一堆书本站在办公室窗前的徐子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都放学很久了,老师.....没叫你先回去吗?”
他是因招生办老师疏忽丢失了父亲远程传送来的转学文件才弄到现在,经过一间办公室,无意间的扫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骄傲又疲惫地站在那里,像个古老的钟摆,藏着深深的故事。
他站在窗前看了许久,才开口打破这样溺死人的沉默。
宋晚晚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即拎着书包,一言不发地路过他身边,朝着黑暗的楼梯口走去。徐子阳不放心地跟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长长一路。
不知是谁喊了声“下雨了”,雨点就伴着越渐暗下来的天空砸了下来。宋晚晚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一直跟在身后的男生就冲上前来,拽住她的手,朝马路对面的凉亭跑去。
“哎,怎么每次遇到你都要下大雨呢。”徐子阳甩甩湿漉漉的头,耷拉着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无辜地眨巴着,像极了隔壁爷爷家的小狗,宋晚晚别过头,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弧度。
“呐,所以说女生还是要笑笑才好看。”徐子阳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宋晚晚这才意识到男生刚才的举动不过是想逗自己开心,心底忽然就暖暖地塌陷了一片。
“徐子阳.....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罚站么。”她转过头看着男生,第一次想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告诉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生,“你知道每个学校都有这样的一类人,他们不怎么聪明,贫穷,又难看,若刚好性格不好,就会成为所有人排挤和欺负的对象,很不幸的是,我就是这一类人。”
她笑笑,看着徐子阳写满震惊的眼神,继续道:“你不要觉得难以相信,这就和有些城里人会嫌恶捡瓶子为生的老爷爷一样,学校是个微型社会,而这个社会,从来都没有平等可言。”
徐子阳看着女生故作轻松的笑脸,心里有些不好受,他甚至不敢想象宋晚晚在学校里遭受那些冷眼的样子,他想到曾经在某个论坛里看见一个讨论安徒生的帖子,里面说安徒生那些变成孩子们枕边书的童话,其实都有个南辕北辙的真实结局。
而宋晚晚的遭遇,不久证明了这些么?
-003
徐子阳后来又听说了一些关于宋晚晚的事,像她这样不起眼的女生,本来应该平淡无奇,却因春游时只带了一瓶自己灌的水和一袋饼干,就成了几个男生恶整的对象,最后莫名其妙地被全班孤立了。她的世界,是他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灰色。
脑子里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驱使着自己的肢体,等到徐子阳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宋晚晚所在班级的门外。他刚想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的辱骂声,“丑八怪,你是不是不想在学校待下去了,竟然背地里做小动作,真是够无耻的!”宋晚晚被几个同学堵在座位上,骂她的是前座的男生,他体育课结束后回来发现自己的习题本和书本,被人用剪刀剪成小小一段,不仅是他,还有另外几个同学也是,巧的是,他们都是平日里将宋晚晚整得最凶的人,所以自然将矛头指向了宋晚晚。
“你要怎么赔?!”
宋晚晚从鼻尖发出一声嗤笑,冷笑着回:“我怎么赔?我没做过为什么要我赔?是不是你们在外面被人打了也要找我给医药费啊,我是你们妈么?”
“你!”男生被这段话气得面红耳赤,扬起手作势要打她。宋晚晚桀骜地昂着头,放在桌洞里的手握紧了事先准备好的木棍,她压抑了太久,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徐子阳就是在这样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冲出来的,他及时挡住男生扇下来的手,用尽全力推了过去,男生踉跄退了几步,重重跌在地上。
“下次你们再敢欺负宋晚晚,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都给我记住了!”语罢,他拉着宋晚晚转身就走,手心不诚实的起了一层汗,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小混混的口吻威胁人,放在过去,是他想都不会想一集嗤之以鼻的事,可是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只想保护好这个女生,不管是用什么方法。
“徐子阳,谢谢你。”跟在徐子阳身后的宋晚晚默默挣开自己的手,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边的帆布鞋,“其实你不用这样做,他们...会连你一起说的,你根本不懂流言的可怕。”
良久,徐子阳都没有说话,宋晚晚看着他被阳光照射在地上的背影,像是长出了翅膀。
“其实,他们并没有冤枉你,那些书是你剪的,对吗?”
宋晚晚猛地抬起头,注视着男生笃定的目光,倔强地说:“是又怎样,这一点小小的惩罚,跟我所受的侮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从来就不是会默默被欺负的角色,背后做的那些小动作,是她为自己讨公道的方式。
“宋晚晚,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很难过。”徐子阳叹气的声音被微微的夏风吹成小分子,钻进宋晚晚每个脑细胞里,掷地有声。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能体会我的心情。”她像个被识破秘密的小孩,惊慌失措地丢下句话,落荒而逃。直到回到教室,双手还止不住发抖,周围的同学不停地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其间还夹杂在细碎谈话。
“是新转来的那个?还真是和她蛮相配的哦。”
“物以类聚嘛。”
宋晚晚像往常一样,假装没有听见默默地看书,书本上那些字迹却变成了徐子阳的脸,如春风般的笑意浅浅扩开,一点一点包围住自己。
直到很久以后,宋晚晚还是会觉得徐子阳是上帝送给她的最好礼物,让自己在那个没有光的年岁里,因为有了他,才感到没那么孤单。
-004
南方的三伏天对于徐子阳这个在北方长大的孩子是异常难熬的,加上身材的原因,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放在蒸笼上慢火细煨的料理,恶心感涌上喉间的那一刹那,徐子阳下定了决心,这个夏天过后,一定要开始减肥。他摸出放在抽屉里的手机,拨出那个自己曾发誓不到最后不会打的号码。
“喂,爸爸,是我.....”
在医院挂了几瓶盐水吊针后,徐子阳才渐渐好起来,穿白大褂的医生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样,小伙子,这个时候是不是感到特后悔?”
徐子阳的脸红了红,嘴硬地说:“凡事都有个习惯的过程,我只是还不习惯罢了,你放心,等你老得走不动了时,也不会看到我再求我爸了。”
医生大笑起来,把一袋子治疗中暑的药塞到他怀里:“话可别说得太早哦。”
“是啦,老头子!我回去了。”他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跳下床,全然没了刚才老头子开车来找他时那副焉样。
等待电梯的空当突然听到一声抽泣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如触电般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刚打开安全通道的门,就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蜷成一团,像只基围虾,孤单又无助地坐在楼梯间。
“宋晚晚。”
他走过去,蹲在女生旁边,轻声叫她。
宋晚晚猛然抬起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抹了把泪湿的双,发现男生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带着招牌式知心姐姐的笑容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哭呢。”
不问还好,一问宋晚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红肿的双眼像是两汪蓄水池,看得徐子阳一阵心疼,不自觉地伸出手,将女生拥在怀里,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笨拙地像小时候妈妈常对他做的那样,一下一下轻抚女生的背。
事实是,这样的方法确实有效,宋晚晚在五分钟后停止了抽泣。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徐子阳怀里钻出来,吸了吸鼻子,开始说话:“我妈妈病了,她买菜回来,晕倒在路上,医生说她是中暑加上没吃中饭照成的严重脱水,我妈在医院醒来时,还一直嚷着要回家,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住一次医院,花掉的是她一周起早贪黑卖菜的钱,她不舍得。”
“你爸呢?”
“我爸?早几年丢下张离婚协议就不知道去哪了。”她嘴角带着苦笑,看得徐子阳心里一阵难过,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沉默了许久后,说出来的却只是一句土得不能再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宋晚晚笑了笑,眼睛悠悠地看向挂在黑色天空上的弯月:“你一定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不知道贫穷的可怕,这样活着,真的好让人绝望。”
-005
高三那年,不知道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还是减肥起了效果,徐子阳迅速地瘦了下来,五官也立体起来,女生们私下谈论他长得像日本那个红极一时的男演员柏原崇,只是让人费解的是,他居然和二班那个性格古怪的丑女孩做了两年形影不离的朋友。
听到这些流言的宋晚晚,对着在收拾书包的徐子阳做了个鬼脸:“这下好了,原来还有你陪着我难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难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徐子阳憋着嘴,拉起宋晚晚的手,腆着脸说:“宋晚晚,你休想撇下我一个人。”
宋晚晚被他这副小媳妇的样子逗笑,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就被站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的女生吸引了去,她敛起笑容,拍了拍徐子阳的肩:“喂,看到那个女生没,我跟你赌一根冰棍,是找你的。”
徐子阳看了女生一眼,转头竖起食指对宋晚晚说:“是你说的哦!”话刚落音,那个女生就红着脸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宋晚晚给了徐子阳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自觉往教室外走去。
等待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胸口也像是乌云密布般,压得人透不过气。宋晚晚只觉得自己的舌根不停泛着枯萎,知道那个女生哭着跑出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是告白被拒绝,在看到等候在外的宋晚晚时,竟然恼羞成怒地一巴掌甩了过去,啪的一声,让宋晚晚彻底懵了。
听到动静的徐子阳连忙跑出来,只来得及捕捉到打人女生泪奔而去的背影。
“这算什么?”回过神来的宋晚晚捂着火辣辣的脸,莫名其妙地瞪大眼,“躺着也能中枪?”
徐子阳张大嘴,愣了半响后,安慰道:“我请你吃两盒冰激凌。”
宋晚晚明明奇妙挨了一巴掌,难解心中郁结,便拉着徐子阳来到两人的秘密基地,那是几个月前宋晚晚发现的,锦绣路的深处,一个幽深安静的院子,老人们在那里打牌唱曲,特别的事,院子中央长了株有一个大大树洞的梧桐,那个时候的宋晚晚,疯狂地喜欢香港那个在任何场合都戴着一副宽大墨镜的王家卫,对他导演的每一部影片倒背如流,如《2046》里,对着树洞说秘密的场景更是让她视为经典,所以当她发现这颗梧桐时,兴奋的像个傻子一样趴在树上叽叽喳喳了半个钟头,之后,更是经常拉着徐子阳来这里,不开心的事,开心的事,通通都要对着树洞重复一遍。这次也不例外。
“我为刚才的事和你道歉。”徐子阳一脸抱歉地对刚发泄完的宋晚晚说。
宋晚晚挖了一大勺冰淇淋,送进口中,摆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我不被人喜欢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哎,你知道那些人怎么说么,说过去我们站在一起时,就是一个倒下去的8,现在站在一起,就变成了10,还真是形象啊。”说完,她自顾自地大笑起来,不难听出其中自嘲的意味。
“宋晚晚。”徐子阳打断她,有些激动的说,“每个人都有喜欢他的和不喜欢他的人,如果去在意每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的目光,那么,自己也会变得苛刻古怪。”
“你说得倒轻巧,又有谁会喜欢我呢。”宋晚晚朝他甩了个白眼。
“我啊,我喜欢你。”
“啊?”
“我是说,徐子阳喜欢宋晚晚。”
-006
两人相处久了之后徐子阳才发现宋晚晚其实是个好奇宝宝,经常问一些书本里不能解释的事,比如为什么同样是花月见花的花期只有一夜?为什么明明知道过度砍伐会对自然照成威胁每年却还有那么多森林被摧毁?为什么她被咬了口后没有吐出丝来?
这些都是他不能回答的问题,可是现在,他突然也想问问宋晚晚,为什么要拒绝他的告白。
那天他在雾水街的梧桐边说的那番话直接吓跑了宋晚晚,他从不知道那个看上去不那么灵活的身体拥有那么大的能量,让他锻炼两年的长跑一败涂地,追了几个街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晚晚消失在视野里。
之后更是躲了他几天,等到他成功堵截住她已是五天后。当他问出那句“为什么”时,宋晚晚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徐子阳,你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学校里谈一场没有未来的恋爱,你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学生,这个年头,爱情是最廉价的,我想,我大概会在毕业就找个有工作的男人结婚,不用很有钱,也不用喜欢我,就算比我大很多也没有关系,只要能照顾我和妈妈就可以,我已经过够了这样的生活。”
一番话,将徐子阳那情深一片的少男心摔得粉身碎骨,胸腔里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失望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咬牙切齿地丢下句“宋晚晚,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现在说的话”大步离开,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刹那,女生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汹涌而下的泪水。
记忆中的那一年过得出奇的迅速,她和徐子阳再没有说过一次话,偶尔在学校里遇见了,也只是像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甚至,在看到她被人欺负时,徐子阳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冲过去,霸气十足地挡在她面前。
有一个雷雨季来临的时候,徐子阳考上了北方一所知名的大学。像只返春的候鸟,朝着远离她的方向越飞越远。
就这样,时间慢慢流过了三年光景。
二十一岁的徐子阳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女友风尘仆仆地回到福川。宋晚晚作为他学生时代唯一的朋友为他接风,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就像遇见她的那天,街道上那么多把颜色鲜艳的伞,他偏偏就走进她那把不起眼的黑伞里。
这本是天大的缘分,到头来却成了一段仓皇青春的开始。
她比以前瘦了许多,憔悴的脸看不到一丝光彩,他便可以想象到,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他的心里一阵发紧,默默握紧了女友的手。
当出租车停在福川最好的饭店门口时,他清楚看见宋晚晚脸上闪过的为难和窘迫,他冷笑了声:“这顿我请。”
宋晚晚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咬着唇低下头,将难受堵在喉间。
女友上厕所的空当,徐子阳带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向宋晚晚说出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是北方一个省城的省长,从小就被众星捧月地长大,十六岁的时候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用自己未来的事业和父亲打了个赌,赌他能不能脱离这样富足的家庭在陌生的环境里独自生活,父亲给了他三次寻求亲人帮助的机会,若他赢了,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若他输了,就要在父亲的安排下,走上官场。
他本就是个意志坚定的孩子,这个赌约如意料中一样,是以他赢告终。
如果不是遇见了宋晚晚,他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活得如此辛苦。那三次机会,他用了两次,一次是自己在没有空调的三伏天里中暑,一次是他央求二伯给宋晚晚的妈妈在医院安排一份工作。而这些,他自然没有告诉宋晚晚。
“真好啊。”
真好啊·····
在他告诉她所有真相后,她没有吃惊,也没有露出丝毫的懊悔,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真好啊,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那与生俱来的骄傲轰然倒塌成废墟。
他望着一桌的山珍海味,忽然就没了胃口。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离开的时候,宋晚晚领着打包的饭菜,拒绝了他的好意,挤上了公交车,趴在公交车的车窗上对着他微笑。
他站在白皑皑的大雪里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沉默,他只是想让她后悔,只是在做完这一切预谋已久的报复后,他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心里反而是越渐扩大的空洞,像个无底洞,慢慢将自己吞噬。
-007
2010年,徐子阳已成为业界知名的房地产商。这些年,从北京到哥伦比亚,从上海到深圳,走的每一步,虽然自己不愿承认,但确实只是因为多年前,那个不那么好看的胖女孩指着远方对他说,下辈子,她想要一间大大的房子,没有常年泛着臭水的下水道,没有满巷子跑的老鼠,没有嘈杂的车流声。
那是她所希翼的版图,他只用了五年,便完成,只是,只是他永远不能告诉她,他最最希望的是,和她一起站在大房子里。
二十七岁那年,徐子阳出席一次房地产博览会,坐在茶水间闭目养神时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叫醒,那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伯,他说:“徐子阳,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李伯伯啊。”
他盯了他看了许久,才恍然记起,那是住在宋晚晚家隔壁的伯伯,很和蔼可亲的一个人。徐子阳连忙站起来,笑容可掬地握着老伯伯的手:“好久不见了,李伯伯。”
“真的是有好久了。”李伯伯笑道,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带着责怪的口吻问,“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当初和晚晚关系那么好,怎么忽然就没了联系了呢,连她的葬礼都没来参加,少了你来送,那孩子走得一定不开心。”
徐子阳只觉得一道惊雷破空劈在他的心头上,半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确信的说起:“谁的葬礼?”
“宋晚晚啊,你不会不知道吧?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晚晚那孩子也真是命苦,得了那种富贵病,偏偏又生在贫苦的家庭,早几年因为吃了廉价的药,像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她原来,可是个很美丽的姑娘呢,也太过懂事,唉,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那孩子病情恶化被送去医院做手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用自己最后一点意识,拔掉了呼吸器,大概,是不想再拖累她妈吧。”
徐子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房博会的,等到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前往福川的飞机上,他在十万英尺的高空上泪如雨下,惹得众人纷纷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下了飞机后,他直接打车去到雾水街,来到那个院子,熟悉的梧桐树前,他深吸了口气,将手伸进树洞里,果真摸出了一张叠起来的信纸。
他打开,大颗大颗透明的泪珠砸在泛黄的信纸上。
亲爱的徐子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在你看不到的天空,对着你微笑好久了吧,说实话,其实我内心希望的是,你永远都不要看见这封信。
有些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就像我早早就知道,你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所以才将你一个人留在福川读书。在妈妈莫名其妙就被那间医院聘请去当护工的时候,我妈没有被这样的好事砸晕,反而是向医院里一个年长的护工问了缘由,那个阿姨告诉我妈,是院长的小侄子央求的,最后还和我妈八卦了下那个神秘的小侄子,恩,也就是徐子阳你了。
不得不说,徐子阳,你可真酷啊。
酷到当你和我说,你喜欢我时,我紧闭着嘴不敢说话,怕,一张口,那颗乱蹦的心就会蹦出来。可是我不能让你喜欢,徐子阳,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的爸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抛弃妻子的人,他得了很严重的病,去世之前,他写了份离婚协议书给我妈,让我妈去找更好的人。他真的很伟大,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可是他没想到,我也会得跟他一样的病,他松开绑住妈妈寻找幸福的枷锁,却又被我从新锁上,我不想你成为另一个“妈妈”,也不想再让妈妈这么下去,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你们不一样。
徐子阳,我对你说了谎,你也对我说了谎。
可是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再对你撒一次谎。
我不爱你。
真的不爱你。
一阵风吹来,将徐子阳颤抖握住的信纸吹了起来,在风中打了一个滚后,翻滚着朝着更高的空中飞去,他伸了伸手,跳起来想要抓住,却只抓住一片枯黄的落叶,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心,风一吹,连同泪水就飘向不知名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