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铉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松开,她的手机静静的落在床上,上面的信息提示灯还没有熄灭:亲爱的,21岁生日快乐……我今天不能回来陪你了,这趟业务下来你的学费就够了,亲亲啊,跟姐妹们好好过,钱打在卡里了,去买上次特别喜欢的那条项链啊……很多次了,那种听到他不来陪自己就落泪的日子已经渐渐被自嘲的微笑代替了。
发短信的是净铉的第一个认真下来的男友,叫程明,大学一次圣诞节的party中认识的,大学里的程明少有的干净,是那种看到别人乱丢垃圾会走过去捡起来扔在垃圾桶里,皱着眉头轻声责备的人。说他不染世俗,他却偏偏是学生会的组织委员,在那个最难以说清的,有着不动声色的复杂的地方,他做的有条不紊。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有很明确的坚持,亦有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路程。而净铉当时是文学社的社长,因为喜欢文学所以坚持在喜欢的地方,班主任想让她进文艺部,她嫌学生会的人华而不实没有答应。那次party,净铉一改往日的知性淑女形象,一曲拉丁,成为舞会上的公主,在所有人都暗自惊叹时,却见程明款款起身,穿过人群,单膝下跪,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对她行了一个吻手礼,他们的爱情就在那个流光溢彩,有着别样旋律的圣诞夜绽放开来。
为什么是今晚?净铉摇着程明的手问。
总要相遇的——骑士与公主。程明说得一脸的认真。
净铉笑得比那晚的月亮更明亮。她最喜欢中古世纪的骑士公主绚丽绝伦的相遇了。她还是个爱童话的孩子。
甜甜蜜蜜的两年过去了,程明到了大四。净铉永远都不会忘了,在那个被灯火点燃的夜,当时一脸严肃的他拉着自己的手,语重心长的说,我们已经不是玩得时候了。她被他说得一脸的沉重。后来他又笑了,刮了下她的鼻子,然后定定地盯着她懵懂单纯的眸子说,我要工作了,我要为了你的梦想努力,供你读研。
那并不是一句华而不实的大话,因为这一年他的拼命工作几乎使他们相聚的时间为零了,然后他定期的给她寄钱。开始净铉很感动,但当经历情人节圣诞节甚至像今天,自己的生日,他都不在身边的日子日益增多时,她从一开始无所适从的哭闹中渐渐的怠慢下来,像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的人一样感到异常疲惫,她恨程明不懂,钱又怎么能取代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她常常在心里气着怨着。眼看着存款日益增多,可却感觉自己想他心慢慢变浅。她有时会看着墙上的日历发呆,掸掸土,心里很怀念他送她这本日历时那单纯迷人的微笑。然后,她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等待与失望中到了大四,以前的种种都像是在逐渐升高的飞机里俯瞰大地一样,越来越远,远到一片茫然。
程明给她的钱,净铉并没有动分文。
那张中行卡懒散的躺在床上,她眼睛漫步经心的盯在外面的树枝上,和程明相反,她最爱冬日午后的树,因为她觉得枝头空空,枝枝丫丫不规则的样子,远比枝头上有着繁茂的叶子的样子妩媚多了。他们以前常为这个争论,程明不能理解这些枯枝是如何打动她的芳心的。今天又下了雪,枝上白白的,路面上白白的,她突然就很想在雪中走走。
二
净铉感到腰间有一只手环着她,使她摔伤的地方悬空起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后,她一声声的说谢谢,头一直低着,脚下紧走。心里想着丢死人了。
那净铉,你的衣服湿了,呆会会冷的!
叫着她名字的声音有些急,气喘吁吁的。她回过头去,眼神就定格在那双关切的,有着清澈眼神的眸子上。
是他啊,净铉有点回不过神来,心里有个地方渐渐湿润,她恨自己每次看到他心里都有的那种异动。
那天下午,净铉在自习室里复习考研,学的厌了,放下笔,眼神就飘到窗外,她最喜欢用一种半眯着眼睛的出神的神态望向远方,远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一片迷茫,让她想起那年夏天和程明去云南时,她曾用这种眼神望着大理的青石小巷,回过神时,就看到程明望着她的呆呆的表情……仿佛是上世纪的事了,心里好一片惆怅。
正当这时,她突然听到对面的女生小声地说,嘿,看什么呢?她一回头,发现她并没和自己说话。
看美女呢。那女孩望向的,她身边的男生,眼睛正直直看着净铉,清晰的回答,净铉看着那双呆呆的眼睛,接着又想起了《奋斗》里,陆涛初见夏琳时的样子,低头的瞬间,她的心突然就跳错了一拍。
同学,能认识一下吗?他竟然叫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看到的除了呆呆的眼神,还有他女友瞠目结舌的表情。
我是文学社的社员,你是前任社长吧?我看到过你的照片,因为考研所以不干社团了,对吧?他倒是从容。
净铉释然的点点头,他女友的脸已经别到一边。
那净铉,净铉听到自己用轻柔的声音答道,又听到他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她递过手去给他,他欢快的握住,紧紧地握着,我叫曾岸边。他的手温温的,软软的,不像程明的,热热的,甚至有些烫,硬硬的。净铉觉得身上也温温的了。
给我手机号好吗?他得寸进尺,女孩噌的起身走掉了,净铉这才发现自习室里已经有许多人侧目了。净铉抽出手,微微的笑笑,也走了。
当时净铉只想是一场艳遇,没当回事,结果没想到又相遇了,在自己那么尴尬,又那么需要帮助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了程明。
岸边看着愣住的她,二话没说把大衣脱了,披在她身上,手就环上了她的腰。净铉不是不想挣脱的,和程明在一起一个月后,程明才红着脸拉她的手。可看到岸边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扯过衣服,把他也盖上,两个人一起躲在下边。不怎么新鲜的剧情,净铉却感动得忘了拿开岸边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两个人来到了一个茶园,古香古色的,以前净铉想来的,程明说贵一直没来。在那个静静的有着自然流水声的单间里,净铉捧着那杯铁观音。热气润湿了她的脸,面色逐渐红润起来。
你女朋友没事吧?对面坐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点点紧张。
分手了。
刚喝进去的茶,净铉差点就喷出来,睁大眼睛,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因为你。岸边说着,人就来到了她的左边,两个人并排坐在了一起,清香的茶水溢在唇齿之间,不知怎的就两只唇就靠在了一起。
三
净铉忘了当晚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记得路两边的灯火和雪覆盖的街道成了一幅最美丽的画,自己像维梅尔画上的带着珍珠耳环的少女一样,充满了连自己都惊叹的神秘,岸边的手就成了自己腰间的饰物。
她曾听人说过,房子中的人,总觉得后窗的风景比较诱人。以前没有明白,现在却有些懂了。与程明在一起两年,她曾经笃信自己会嫁给他,但今天轻启了她人生的后窗后,就立即嗅到了不一般的气味,着了魔般的相信岸边就是她人生里更美的风景。
她恨自己没有早些见到。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净铉把那张中行的卡移到对面的程明面前。
最后一次了,别怕费钱了,喝吧。净铉说着,口有些干渴,于是拿了茶来喝,也没忘了诉出自己的怨。
程明没有拿卡,也没有端茶,头一直低着。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很干涩。
因为你并不懂我要什么,你出去挣钱一年了,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生病的时候你只发些短信寄些钱来,节日大家都热热闹闹时,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大家都去庆祝去约会了,我一个人在我们一起呆过的地方回忆有你的日子时,你又发几条短信寄些钱,连我生日时也是这样的,一年了,只见过你两三面,你忙的连电话都很少打,我不想和短信还有钱交朋友,它们给不了我温暖!钱还你!
净铉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后,连还嘴的余地都不给程明留,起身离开,她觉得很憋闷,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了结和程明的关系,她不懂为什么自己说出这些憋了许久话来,离开自己早就失望透了的人,却觉得心空空的,关门的瞬间,她看到程明低着头,手捂在胸口上。心就突然疼了一下,但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茶园,空荡的茶园里只剩下她急促的鞋跟声,她在门外把自己投进在那里等着她的岸边的怀抱,岸边关切的问她怎么样了,她淡淡地回答很好,然后像丧失了力量一样陷进他怀里。
程明追出来后,净铉和岸边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两个,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个大大的背影了。记得以前,她走路很慢,一直穿不惯高跟鞋的,但这次这双既不是他送她的,也不是她自己买的,色彩,样式完全变了,程明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可他转瞬又糊涂了……他不知道错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静谧的街道上,居然莫名的听到了风声……
那以后,净铉和岸边就正式在一起了,岸边放弃了已落实了的工作,孤注一掷的和净铉一起准备考研,他们用父母给的生活费一起租了房子,净铉是一家杂志的固定撰稿人,一个月总有些稿费,岸边也出去外面打工,挣得的钱放在一起,攒着交学费。晚上一起吃饭,一起复习,偶尔去茶园休闲,偶尔找同学一起去唱歌。那段日子净铉真的很开心。
只是,净铉却总产生错觉。她总觉得程明在哪看着她,有时一回头,便会看到一个极像程明的背影,她没有告诉过岸边。还有一点她没有告诉岸边,那就是她离开时看到的程明那样捂着胸口的样子像印在自己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想起来就一阵心酸。
但她想踏踏实实的对待岸边,她把那些感觉归为自己对程明的负疚。
转年,他们都考上了研,净铉学文学,岸边继续他的工程学。
四
春夏秋冬都那么轻轻的掠过,连忧伤来得都轻轻的,怕惊吓了谁似的。
岸边开始有些不对了。
他和净铉在校园或者别的地方散步时会突然神色慌张,以后甚至慢慢的减少出门的次数。而他单独在外面时,有时不回净铉的短信,打电话过去会关机。但,他看净铉眼神中的那种疼惜却没有变。这让净铉感到有些安慰时也很困惑,她想如果他眼里少了这些爱意,那就简单多了,而不是这样的,净铉觉得很惶恐,她的胸口闷闷的,但还是决定等他自己说出来。
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你。
再沉稳的人也不能在对方前所未有的失踪一周后还保持冷静。净铉睡不着,已经夜里两点钟了,时值夏天,她握着手机的手却很冰冷。窗外月光如洗,照得净铉心里很是委屈,眼睛就不知不觉地潮湿了。她慢慢的带上门,轻轻地走出去,反正也睡不着,宁静的夏夜繁星满空,有不知名的小虫发着奇奇怪怪的声音,这让净铉想起程明曾跟她在夏夜漫步时提到的,夜是个大花园,大大的百草园。然后她才想起让她难眠的人是岸边,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胸口却愈加憋闷。她低着头小步的踱在小区的花园里,一抬眼,却发现花坛旁边躺着一个人。直觉让她走过去,没错,是岸边。
他好像喝了很多酒,脸上有青肿得伤痕,净铉却出奇的镇定,镇定到冷静的像是看到一个多年没见面的朋友一般,把他的一只手挂在脖子上,艰难的把他拖回家,放在床上,然后脱去他的衣服,把薄被子搭在他的肚子上,最后用毛巾蘸了温水为他擦试。做完这些后,净铉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困倦感,迷迷糊糊的睡去。
第二天睁开眼后,她发现岸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落泪,她腾的坐起来,完全被吓住了,他们相处一年多,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绝望的眼神。
在净铉开口问之前,岸边一把拉她在怀里,她闭了口,因为她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他抱的她身上生疼生疼的,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就慢慢的往外推开他,我去给你煮点粥,胃里什么都没有可不行。她抚摸着他的脸说,他的眼神顺着她的温和平静下来,最后乖乖的点了点头。
她在粥里放了皮蛋和瘦肉,熬了很久才把它们盛在一个有着欧式风格的白瓷碗中端出来,一口一口的喂给他喝。他听话的张嘴,听话的咽下,始终没有说些什么,净铉便也就什么都不问。
岸边那绝望的眼神时时刻刻刺着净铉的心。因为她回想到有那么一天,岸边不在家,她把他们放在一起的钱拿出来准备买书时,却发现原本两个人省吃俭用省下的钱只剩不到500了,学费八月就得交,而现在已经六月了。岸边的绝望眼神和眼泪都在证实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但她仍然保持沉默,什么都不问。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岸边不再跑出去,而是天天陪在净铉身边,他们一起看书,一起休息,一起散步,虽然宁静,但却仿佛咖啡少了伴侣,清苦清苦的,少了原先的滋味,净铉一边投入的享受这种久违了的安宁,一边静静的等待未知的降临,她能感到,岸边也是这样。
直到她看到岸边与另一个女孩子接吻。
五
看到这一幕时净铉正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她还是呆呆的,东西散了一地。他俩转过头来,岸边一下子僵在那里,她又看到了他绝望的眼神。而她,就是那天在自习室里的女孩,他的前女友。
此刻,她高高扬起下巴,从下眼睑流出挑衅的眼神,空气变得令人窒息,她双手紧紧地搂在岸边脖子上,看得出岸边想挣脱,却受缚于某种强大的力量,眼中的绝望又加了一层。
女孩扬扬眉,一脸的蔑视。她在等她咆哮着过来抢她手上的岸边,而岸边仿佛是个座已经塑了几百年的骑士铜像,一动不动,其实,那已然不是她原先认为的那个骑士了,净铉的眼前飘过了另一个面孔,那个一直滞留在她心底的面孔。她呆呆的站在那里,眼睛直直的看着岸边,微风拂过她那漂亮的丝巾,她竟微微的笑了,然后捡起地上的东西,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女孩一定很失望,因为净铉既没有歇斯底里的叫嚷甚至动粗,更没有留下半滴眼泪。
?;——下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三天后,净铉收到了岸边的短信,那时她已经住进了学校的宿舍。她对着镜子梳了梳头,换了一件自己最得意的衣裳,下楼。她准备用她——这世上少有的清纯来参加这个告别仪式,她乐意给他留下这辈子最清丽的回忆。
本来这场相遇就是个意外。既是意外,就会有意料不到的结果,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关上那扇曾经送她美丽的窗子,把那些本不属于她的美丽送还回去,空空着双手,继续静静的过日子。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使他看起来更加单薄,这段时间来 ,他瘦了很多。看到净铉下来,他慌忙的熄了烟,那样子让净铉心疼了很久。
我爱你,他涩涩的声音低低的说着。
净铉使劲地盯着他,而他眼中始终只有诚实和绝望。最后她不忍看了,就抬起头,看着被夕阳染成的红色天空,眯起眼睛。
她设了局,但是赌博是我不对,我真的是想挣钱,而那个赌局是受雇于她父亲的。岸边的声音听起来很悲哀。
我拼命的还债,打更多的工,可是怎么也还不清。他继续艰难的说。
净铉终于清楚了我们的那笔钱到底为什么少了那么多。
她后来说要来这里要债,她来了几次,她威胁我会告诉你,我不能让她这么做。岸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净铉想起散步时会突然的神色慌张。
后来,她说只要我重新和她好,所有事都可以一笔勾销。最后的这些净铉要竖着耳朵听才听得到。
说完他蹲下去双手捂在脸上开始哭,净铉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他就伏在她的胸前大声地哭泣,她就觉得心里沉沉的压着什么东西,重的开不了口。
最后岸边渐渐安静了下来,慢慢的站起来,他说,你告诉程明,他去年为你交的学费钱我会还给他的,因为,那是我最终只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
净铉愣在那里,程明,她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没告诉过你?岸边显得很惊讶。
而净铉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一样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岸边的背影都已经消失在无边无沿的红色的尽头,净铉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任两旁的景物变换,两眼直直的,脑子里回旋着岸边走时说的那句:虽然,你是我最爱的人,但是,我永远也成不了最爱你的人;那晚离开茶园时关门的瞬间,她看到的程明捂着胸口的样子;还有这一年多来,那么多次她模模糊糊的看到的像程明的背影;以及岸边醉酒那夜他脸上的伤痕……
直到手机响起来,她颤颤的看到那上面的名字,程明。
——净铉。
听到他叫着自己名字的一瞬间,她觉得时间一下错失了几个世纪,但却现实极了,仿佛岸边不曾出现过,她感到夕阳透过青春的窗照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卡在她心里的石头终于消失了,她终于有了能力,放纵的哭出声音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