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听着好亲切、温暖又甜蜜。我无数次在心里默默呼唤，呼唤自己的爷爷奶奶。每次叫爷爷的时候，似乎总能看到他干皱似柴、瘦骨如削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咧着缺牙的干裂嘴巴朝我笑。
奶奶比爷爷矮点儿，常伴在爷爷身边，好似爷爷的影子。看到我，佝偻的微胖身子总向前倾，一手拄拐杖，一手慢慢伸出来，拉我入怀，抚摸我的头。
可是我没有爷爷，也没有奶奶！
儿时，伙伴们手里扬着糖果、点心或一小截甘蔗。在我眼前骄傲地晃来晃去，我的眼睛也跟着转动，口水不争气地流出来，我使劲咽下。之后，小伙伴才放一颗糖在嘴里。嘴巴东一下、西一下磨来磨去，还发出滋滋的声响，大声宣布：“是我爷爷给俺的！”，另一个手里举着一把甜角（一种用面粉做的甜点），当时我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也大声宣扬：“这是俺奶奶给俺的。”他们把这些好东西骄傲、慈祥地分给我一点。
爷爷奶奶，真好！可我没有！
夏日的夜晚，爷爷奶奶喜欢让我搬个小凳在庭院里乘凉，或拉着我的手坐到大门口的石板上。没有一丝风，却能听到蚊虫时远时近的哼唱。奶奶坐在右边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摇着蒲扇，同时也能扇到坐在左边敞着怀的爷爷。这时，我总是嚷着抢过奶奶手中的扇子，因为我觉得奶奶的蒲扇摇得太慢太无力了。扇子在手，我就像孙悟空拿到了芭蕉扇，得意张狂地大扇。将蒲扇高高举过头顶，再使出浑身气力猛地落下，再高举再落下。扇起扇落，风声呼呼，尘土飞扬。奶奶额前的白发随风狂舞，爷爷的粗布黑衬衣不着体了，露出皮包骨头的躯体。这时，爷爷奶奶就大笑：“轻点，轻点，再扇就把我们扇飞了。”，我就跟着笑，更有力地扇几下之后，好奇地去摸爷爷长长的花白山羊胡下那高高凸起的锁骨和形态分明的肋骨，问爷爷：“你的骨头咋这么大，都能看到。我的咋看不到呢？”就用手从上到下一根跟地数，爷爷就说：“爷爷老了，剰皮包骨头了，小孩子嫩，肉多。”说着就用他一直蜷曲伸不直的手抚摸我的小手、胳膊到肚皮。尽管他已经很轻了，可我还是有刺痛的感觉，像干树枝在戳。奶奶说：“艺儿，来，我数数你有几根肋骨。”我站在奶奶跟前，奶奶的手指从我腰部缓缓往上滑，滑到腋窝处挠几下，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再挠，又笑，直笑得缓不过气来，泪都流出来了，站不住溜坐在地上。奶奶拉我在怀里，用她那宽大的衣袖为我拭泪。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挂在树梢，很圆很亮，清辉泻在爷爷奶奶的脸上，地上投下我们的黑影。爷爷手中长长的旱烟管吸一下，明一下，忽明忽暗。爷爷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茫茫的烟雾便悠悠升起。这时，我凝神静气，痴迷地盯着那团团烟雾，看它们缠绕着袅袅升腾，消散在茫茫夜空。草丛或墙缝中还是坐的石板下面响起“嘶嘶”的夏虫鸣叫，时断时续，忽强忽弱，似近又似远。它们在干什么？乘凉，嬉戏，求偶？
这个时候，我应该是正躺在奶奶怀里，枕在她腿上，仰着脸听从她没牙的嘴里——不，感觉更像是从她胸中流淌而出的曲子，因为那哼唱悠悠的，软软的，似从远处、深处飘然而至。
后来上小学二年级的一次音乐课，老师教唱一首歌，我一唱就会，曲子我太熟悉了，只要按词唱就好“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下课后，我挺胸抬头，趾高气扬，为老师的一句“这孩子还有点音乐细胞” 骄傲了半天。
爷爷在这样的夜晚，会指着天上的繁星问我，哪颗最亮？那几颗星星在一起像什么？能数到多少颗星星……。在爷爷指点下，我知道了启明星、勺子星（北斗星）和长长的白白的天河。“爷爷，快看，那颗星星跑得好快，哧溜一下就不见了，您看见了吗？”，我突然惊呼。他抬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找，我急得直跺脚，责怪他太慢了，错过了刚刚精彩的一瞬。他放下烟管，在地上敲掉残烟。咧着缺牙的干涩嘴巴向我赔笑：“那是贼星。”怪不得跑那么快！它从哪儿来？干了什么？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就想。问爷爷，他只一个劲地笑：“傻孩子！”
爷爷还认得分隔在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天河这边那几颗星星看起来像牛锁头，最亮的那颗就是牛郎星，他挑着两个孩子……”我顺着他的指点去看，怎么也找不到，或者看到的也不知是不是他所说的。爷爷就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从前，在一个小山村住着一个放牛娃……”讲着讲着，爷爷的故事就被奶奶打断了，“不对不对，你讲漏了，说乱了。”奶奶就补充。爷爷又接着往下讲，奶奶又补充。再讲，再补充。爷爷憨笑：“不行啰，老了，忘性大，记不住了，让奶奶讲吧！”我疑惑：“老了，就忘性大，记不住了吗？”奶奶接着慢条斯理、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于是在我脑海中深深印下了幽静的小山村、破旧的老屋、清澈的小河、粗壮的大槐树、穿着轻纱的仙女、凶神恶煞般的王母娘娘和挑着儿女追奔的牛郎。
爷爷说我属牛，从爷爷那里我学会了一鼠、二牛、三虎、四兔……自此，我对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别有情感，好像它就是爷爷故事中的那头会说话的老牛。
爷爷说我午时生，有富贵命。我不知他的确切意思，但知道他说我生的是时候。我想就是能当大官，就像村里的眼睛瞪得像牛眼、走路看着天的何书记。村支书是我知道的最大的官。
爷爷的断言让我很得意，因我相信长大了我也能做大官，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爷爷开讲的故事奶奶讲完了。我沉醉于在小河中沐浴的会飞的仙女，沉醉于牛郎织女男耕女织的幸福，沉醉于山村、老屋和大槐树。痛恨于嫌弃、折磨牛郎的哥嫂，痛恨于拆散人间恩爱幸福的王母娘娘。又害怕自己哪天会是牛郎箩筐里寻母的可怜孩子。当时，只是突然一瞬的念头，无端的恐惧。这种念头和恐惧在后来我十岁时真的降临了，因为母亲的生病出走。
月亮从树梢已跑到头顶偏南，似乎更圆更亮，可以用它昏黄柔和如纱般的纤纤手从月宫毫无遮挡地伸下来抚摸昏昏欲睡的大地。似有微风吹过，凉凉的如仙女的薄纱轻轻飘过，无意拂面。我不时努力睁下欲合的双眼。星星满天，疏密有致，形态各异，忽明忽暗。虫儿鸣唱依旧，似更清越，它们兴致还浓。
奶奶摇蒲扇的手停下来了，扇子落在我身上，挡在我的光屁股上。过一会又扇二下，再落又扇。爷爷站起身，将旱烟管插向夜空，贪婪地深深吸口浸满月光的空气，满足地伸个懒腰，接过奶奶手中盖在我屁股上的蒲扇。“孩子瞌睡了，回家吧！”爷爷说着一手搀起奶奶，一手拎起小凳。我睁开惺忪的眼，眨巴几下，趔趔趄趄、迷迷瞪瞪地跟着奶奶回去。
有爷爷奶奶的夏夜我就是这样度过，缺憾的是我没有这样的时光。听母亲讲，那年，她抱着我去屋里看爷爷，问我：“爷爷呢？”我说：“爷爷睡”。那时爷爷刚刚病逝，许是爷爷过世前常卧在床的缘故，我便如是说。那可能是我刚学会张口说话对爷爷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吧。那年爷爷才六十多岁，我两岁。
如果说我和爷爷还有一面之缘，那么和奶奶则全无。听父亲说，奶奶在他十二岁时，也就是爷爷四十多岁时就去世了。之后，爷爷便无再娶，一手将父亲和他的两个姐姐（我的姑姑）拉扯长大。
爷爷奶奶若在天有知，能听到我的呼唤吧。正如我能听到那些夏夜里从您心里为我哼的歌，我能听到一个个爷爷您讲不全要奶奶补充的故事。
我能看到您的脸、烟管和蒲扇。我能尝到你给我的糖果和母亲为你们煮的您却舍不得吃偷偷留给我的鸡蛋。
爷爷奶奶，我还在怪你们那天夜里没看到我看到的流星。
爷爷奶奶，我也在怪你们没听到我对你们说的话。
爷爷奶奶，我更怪你们没看着我成才长大。
爷爷奶奶，请别怪我，孙儿不孝，孙儿无知，没能成大才。
请爷爷奶奶安息，安心睡吧！孙儿已长大！
